蓝溪阁下设的第十分堂,便在临安所辖九地之中,从钱塘至盐官,大兴商贾,民生富庶。在那百年老字号的药铺抓几味中药,水煎两道,滤了渣,黑浓浓一碗,一日三次,包管药到病除。
蓝河苦着张脸,若不是他仰慕的阁主和师哥在场,他真想躺在床上装死,眼不见为净。可偏偏还有人拿着糖在他眼前晃,小蓝小蓝地叫,黄少天跟他唇枪舌战,叶修你居然拿我买的糖哄蓝溪阁的人你好意思?!那人置若罔闻,义正言辞地说这叫物尽其用,跟哄小孩吃药一个道理。
……这位仁兄,你不要脸我还要……
在得知那晚的营救喻阁主和黄少天均帮了大忙后,蓝河自认闯了祸,深感愧疚,一定要回阁中请罪领罚,却被黄少天那罚你作甚都是叶修混账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连累我师弟不可饶啊你养伤重要再说了你一走分堂谁来照料快些躺着躺着……一顿说辞弄得头昏脑涨。
他自认已无大碍,本就是习武之人,皮肉皆是小伤,刀间血口上过的日子,连自个儿都懒得疼惜。
留下他和那冤家,蓝河未作多想,对上时坦然,相救之恩定要言谢。叶修看到来堵自己的蓝河,正惊喜呢,一声叶掌门唤出口,他眼里的光便暗了,叶修收敛了笑意,只盯着蓝河看。
“小蓝啊,你这般客气作甚么。”
蓝河不回避,一双眼淡如秋湖,无风也无波,探不到底,望不到头。
“叶掌门…”
“叫叶修。”
蓝河叹了口气:“先前是我不识前辈,多有误会,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虽是蓝溪阁中弟子,同样敬仰斗神威名,叫一声全名,怕是乱了辈分。”
他语气疏疏淡淡,万事礼为先,在二人之间竖起门派的高墙,句句尽得周全。没有怪罪,没有恩怨,一人执意要把先前种种当过眼云烟,千丝万缕都剪它干净。蓝河只当身后天高海远,退一步各自相安,两不相欠。
他盘算得挺好,却见叶修思索了一会儿,道,
“既然要谢,总要表示下诚意吧?”
蓝河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顿时脑里发懵,
“…什,什么?”
“我本来想,你救了叶秋,我定是该谢你的,现下你又来谢我,这谢来谢去的,多分生。倒不如你请我一顿酒,我陪你一顿饭,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请我吃饭也行啊。”
“就从明儿起吧,带我逛逛临安城,让你尽地主之宜,就当谢过我啦。”
“眼下官兵都在找你,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去?”
“他们现在没那精力,信我,就这么定了,明儿个去哪儿?”
“等等!什么定了!你别绕开来说,没定!没有!”
“小蓝不愿意?”
“…你不就是本地人么…为何还要我带?”
“是啊,可我一心习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人走在路上,万一丢了呢。”
“你要是真不愿意,那刚刚情真真意切切的道谢,就是顽我的罢。”
叶修眯着眼,非常大度地拍拍浑身僵硬的蓝河。
谁让你躲呢?谁让你准备从此两两相忘再不复见?两个人的事,谁允许你一人作那决定的?
蓝河显然没从打击中回过神来,方才作出的举止风范,温文尔雅,全都忘了。对这个人,对上叶修,什么礼义廉耻的,还要来作甚!蓝河只觉得这一块石头搬了,再砸到脚上,真是好生地疼!
作孽唷。
他呆望着叶修穿梭在各家各店前的身影,什么小食糕点抱了一堆,样样买作两份,热乎乎地就往蓝河嘴里塞,蓝河恍恍惚惚,愣是被喂了一路。想出口拒绝,那香味儿凑到鼻子下方,立马丢盔弃甲,死穴一点一个准。酒饱饭足,又拉人泛舟西湖,看他兴致盎然,恨不能将山光水色都塞手里拽着,再全数捧给蓝河,你看这春和景明,莺啼燕语,莫要皱眉了,笑一个可好?
待到日上正头,便撑起长伞,将两个身影都罩下。叶修以手作枕,翘着二郎腿,在船头上大大咧咧睡下,也不怕中午日光毒辣。小舟晃晃悠悠,他睡意渐浓,眼睑上明晃晃的光线,却被一片移过来的阴影遮住,叶修勾起嘴角,他听见身边微不可闻的叹息。
你这人,可真难懂……
怎会呢。
我对你的心思,当真不懂么。
蓝河浑身一震,再不作言语,只往另一头坐着去了。
却不知调笑之词刚出口,叶修就懊悔了,明知那人就像只兔子,小心翼翼在窝边画了条线,一旦越过去,兔子就跑了。
急不得,急不得。
晚来叶修也没闲着,他不提旧事,总说些练功门道,剑法招式,说到兴头上便亲身示范,捎带着蓝河,两人你来我往,剑影交错,英姿不负月色。有时下了雨,叶修便到蓝河房中讨酒喝,明明三杯便倒,还偏要喝好酒,一来二去,蓝河也被闹得没了脾气,只得张罗些下酒小菜,好堵那张嘴。叶修醉意朦胧时,便直勾勾地盯着人瞧,直看得蓝河移开眼去,也不知是不是醉了,双颊飞上两抹红云,那模样,煞是好看。
他不言,蓝河也不问。叶修深知这良辰美景,还贪恋不得,自己有大事未完,若就此忍气吞声,骂名怕是要背一辈子,任谁也不肯,蓝河又会怎么想他。
所以逮兔子这事,还真就急不得。
可是看到蓝河如获大赦松一口气的模样,直恨得叶修牙痒痒。真想提溜了兔子耳朵,带回屋里,毛都褪干净,光溜溜的,看你还跑到哪儿去。
这才知道惦记着一人,只觉得与他相处的几个日子,人也醉人,酒也醉人,忍不住多贪几杯,抬手要拿酒,便被人按了下去,
“莫喝了,再喝你又要醉了。”
醉得是你罢,玉露弥出湿了袖口,你酒杯都拿不稳了。真以为把自个儿灌醉了去,就可以看不清这心中人短情长,只当大梦一场?
“小蓝啊,哥明儿要走啦。”
蓝河执酒的手一顿,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了声,“好。”
叶修故作醉态,扣住蓝河手,胶着不愿放开。蓝河只觉得指间一凉,那苍白带茧的手指交错其间,握着像玉。这指温真凉啊,握着也不见转热。那两手都拢着呢,呵一口气,再搓捻几下,你暖不暖和呢。
叶修嘿嘿地笑了:“小蓝,你真的醉了。”
你要是醒着,万不肯与我这样亲近的。
“小蓝啊,等明天你醒了酒,送送我,好不好。”
好不好。
叶修想起两人初见那日,正逢春深,他懒懒一声唤,少年便回过头来。那时大千世界繁花一树,悠悠人间你我两个,他欺负他的小马驹,还与少年牵着同一根绳儿,多好。
好像就这样停停走走,一生也就到了头。
蓝河站在马下,仰头望着,他知道叶修要去做什么,他想说此番一行必有诸多艰难险阻,你定要事事小心,想说他信他遭人陷害行为处事皆是迫不得已,想说寄祝他一路平安,万事遂心。
可他终没能说出口。
“路途遥远,你…保重。”
“你也是,小蓝,多保重。”
短短一个月,从相识到离别,三十个日夜。
莫问君归日,钱塘何年再满月,千湖水,孤山雪,朝云横渡年年重,再等一相逢。
蓝河抬起手来,朝那逐渐远行的身影挥了挥,然后再挥了挥。
——待续